晚阳大刀

谢谢你的阅读,会努力写文

【双杰】盛莲枯

*字数约1w,激情产粮。

*小学生文笔预警,人物ooc归我,欢迎批评。

*时间线原著几年后,双杰友情以上,不拆忘羡,私心蹭个羡澄tag。

*澄哥死亡预警。

*金丹真相。

*有缘相会,感谢阅读,欢迎任何批评指正!

 

 

江澄病了。

这场病打年初就患上。起初只是偶尔有些咳嗽,江澄的年纪也该到了时而患些小疾的时候,加之年少时遭遇了变故,留下了顽疾没养好,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算好,故而大家包括江澄自己都没注意。江宗主照例是晨昏颠倒处理大小事务——他一直是个不把事情做到极致就不罢休的主。前些年不仅要处理好江氏的事,正值金家小公子刚在兰陵上任,他时不时还跑去兰陵地界帮扶一番,一面佯装着生气吼那金小宗主真不让我省心,一面又牺牲掉所有本该休息的时间手把手地教金凌如何当个宗主——这点他是最有发言权的,原在聂金蓝三家交好为盟之时,江氏也能靠一家之力进入修道界的四大家族中,足以见其实力。如今金光瑶身死、聂氏也早已大势尽去,蓝宗主又经常闭关,江氏便更是以无人可当的架势位于众家之首。金凌倒是已成长不少,身量拔高,性子渐稳,处事颇有些家主的样子了,江澄花在兰陵的时间着实少了不少。只是仙门百家之首这等地位居得何其不易,江澄此年患上咳疾却费心更甚,加之不及时好好医治,待至初冬有日御剑时忽而昏厥过去,经一诊脉,竟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江澄醒来听闻这消息平静的很,甚至还有几分释然。江家局势已稳,他也找到了合适继承家主的人选,金凌那边已经不需要自己,就算出事蓝家那边——呆在蓝家的那个人,还有金凌在蓝家的朋友们也不会坐视不理。走了也好,能早日见到阿娘父亲和姐姐,他也能大大方方地说句阿澄没让你们失望。想来他江晚吟入人世这数十载,多少爱恨纠缠纷纷扰扰,最后竟能走得这样干干静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冬日云梦气候实在祸害人,江澄又体虚,屋里燃了好几个暖炉都不见好,曾经叱诧风云独当一面的三毒圣手就这样在一个冷得前所未有的冬天,一点点地失掉了所有的烈,一点点卸下了周身的气概,缠绵病榻了一月有余。

这一月以来,江澄总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金凌时常来陪他——江澄没有瞒他——迟早要知道的事。来了金凌连红一下眼眶都不敢,他还是有些怕他舅舅,哪怕江澄只是惨白着脸昏迷不醒,金凌也怕他下一秒就跳起来吼自己“都是做宗主的人了还掉眼泪,真让我丢人,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金凌却也承认,他这是奢望了。

连手都抬不起来的人了,谁又能来打断他的腿呢?

都说病重的人最脆弱缺爱,江澄睁开眼看见金凌却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冷声冷语地问些兰陵事务,仿佛还是那个永远刚烈地替他扛着天的舅舅。金凌总是来了不过半日就被江澄催着走,还说着这么大的人了舅舅也便不送了,金凌心里明白是江澄已撑不起来身子送他了。几欲回头拥住江澄大哭一场都竭力忍住——江澄不愿见他这样,他明白。

这么一天天靠药物拖着,一个冬天也快熬过去了,眼见着到了最寒的几天,江家门生都议论着或许宗主能挺过这个冬天,待至春天到了,春暖花开之际或许一切还有转机。

这日,外头是白雪皑皑天寒地冻,数日不曾清醒过的江澄竟忽的醒来了,叫人替他梳洗更衣,又自己上书房呆了许久,出来后便叫几个副手去把金凌叫来。

江家的人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要交代后事了。

江澄吩咐下去后又自己回房间呆着了,越坐越乏,最后不得已又躺回榻上。

只待金凌来便好,他想。江家的事务他已拟好了遗书定好了接手的人,都是在他身边呆了好几年的人,他信的过。待金凌到了,他再撑着起身给他说些事情,也便了了此生最后的心事。

的确只有这么多心事,他笃定地又想了一遍。

金凌收到云梦的飞信怔了半晌,江家的几个发信的管事都也是看着金凌长大的,紧要关头便也不瞒着他,直截了当地说了事态严重性:估摸着就今天了,想最后见金宗主一面。金凌起身时险些推掉了案上全部公文,他努力稳了稳心神,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下去:发个飞信,通知姑苏蓝氏魏无羡,就说云梦江氏江宗主病重,生命垂危,亟待最后瞧他一眼。手下不知所以,也便按照吩咐去做了。

飞信不费什么时间,魏无羡收到时正在静室里同蓝忘机下着棋——确也过了那年少轻狂的年纪,与蓝忘机一同游了番山水后二人便也安安心心回了蓝氏,蓝曦臣时常闭关不出,二人也帮着忙料理些蓝氏事务,每日的生活倒也平静安定,前尘旧事魏无羡已忘了大半,这些年心性渐稳,除了偶尔调戏调戏蓝忘机,魏无羡几乎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了。

信收得突然,信上的内容又过于令人猝不及防,魏无羡一瞬间僵直了身躯,手中一颗白玉棋子在他不经意间被捏成了齑粉。

最后一眼?江澄那小子,这两年把江氏发展得那么好,怎得、怎得突然就病的这样了?

蓝忘机瞧他情况不对,皱眉问他:“魏婴,你怎么了?”

魏无羡脸色灰白,嘴唇颤着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抬头看了眼关切瞧着他的蓝忘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蓝湛,江澄出事了,我得去云梦一趟。”

 

 

蓝忘机绘传送符的速度快于金凌,灵力也更强些,魏无羡先于金凌一步来到了莲花坞码头。他跌跌撞撞地往里面走,也不管这云梦他有多少年没来过,他有没有资格再来——他好像也从来没想过这些。

管事本是想迎金凌,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了魏无羡,幸而这管事在江家呆了多年,对于以前的事也略有耳闻,知道几年前修道界那一桩大事,眼前这黑衣红带、腰间别一横笛的俊秀青年想必就是宗主那个与姑苏蓝氏的含光君断上袖的兄弟——当年的夷陵老祖魏无羡。

自江澄大病以来,除了金小宗主,莲花坞对外封锁了所有消息,这魏公子来云梦——这管事机灵,猜到是金小公子的意思,便也没有盘问,事出紧急,江澄留在这世上的亲人也不多了,能多见一个便是一个吧。

管事上前一步示意魏无羡跟着他走,魏无羡却状若疯癫般地揪上他的衣领,瞪着一双赤红的双眼问他:“江澄!江澄呢!可是病了?怎么病的?我要见他!”

好像很不甘心。

前尘渺茫,曾经过命的交情之间横了几条至亲之人的命,再也不复。魂归天地后一别十三载,归来的几次见面都不算愉快。随蓝忘机回到蓝家后魏无羡总想寻个机会再见见他,他想着若是江澄还横眉竖目的我就哄哄他,或许带上一坛天子笑,两人对饮三盏,又能重归于好,把酒言欢。

在这点上,魏无羡总是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或者说,他总是走出来的太快。隔了一世,他几乎忘了那一辈子发生的事有多惨烈,几乎忘了江澄是如何浑身鲜血地撑过来。

管事望着眼前青年失控的模样,忽的从心底涌出一股悲悯。他跟着江澄这么些年,见证着江澄从一个还不太成熟的青年长成仙门百家中素有威名的江宗主,这么些年来,无论云梦发生怎样的事,江澄几乎从未失过态,除了遇上夷陵老祖的事。原道是这夷陵老祖不念旧情,生生把宗主的感情蹉跎了,眼下这情形却又让他不明白起来,只觉得叹惋。

若双方心底都还有对方的一隅位置,又何至于走到了今天这般光景。

或许人世间真的有太多令人不能把控的事。

管事也不畏他,只叹气点头,道魏公子随我来。

魏无羡瞧他肯定了,楞了一楞神,手上失力松开了他的衣领,让他领路去了江澄卧病的房间。

江澄的房间门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想见的人就此一门之隔,魏无羡却犹豫了,手放在门上迟迟不敢推开。

近乡情怯啊,魏无羡悲哀地笑了笑。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配称这里为“乡”吗?

魏无羡不禁想江澄会在里面做什么,发呆、冥思还是昏睡?他若是醒着,见到自己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直到管事在一旁提醒他道:“魏公子,宗主就在屋中,进去看看吧。”魏无羡才回了神,迟疑着推开了门。

屋里一阵热浪,是因江澄畏寒燃的好几个火盆子。江澄躺在床上睡得正沉,睡姿规规矩矩的,在一室火光的映照下面色犹显苍白。

魏无羡一惊,疾步上前去探江澄鼻息,感到他气息虽然微弱但还均稳,不禁松了口气。

管事开始也有些不安,看到魏无羡松了气也才放了心,后来想道这金小公子还没来,宗主也的确不可能这样便撒手人寰。他抬眼瞧得魏婴一副为难的表情,懂得是他与自家宗主需要些独处时间,便也不再多呆,只认真嘱托魏无羡:“魏公子,宗主估摸着撑不过今日,你勿要再激的他不悦,他还有要事要向金小宗主交代。”

魏无羡面色一滞,僵硬道:“您放心,我会注意。”

多令人讽刺,他和江澄从前是什么样的关系,如今怎得还要被人这样提防着不伤害他。

管事犹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掩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恢复了静默,只剩魏无羡立于床边看着安静躺着的江澄。

魏无羡缓缓坐在床沿,轻轻摇了摇师弟的胳膊,温声唤他:“江澄,江澄?”

江澄睡得安静,不曾给他一点回应。

许是回来之后见到的江澄那几面都过于激烈,魏无羡深感已许久不曾见过江澄这样安静地呆在自己身边。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是陪在自己身边默默射纸鸢时,是因为江叔叔的态度差别置气不理自己时,是被自己骗着蒙上了双眼、酿跄着上山时?

他突然感到慌乱,太不应该了、不应该啊,那时一切都还好的,都还是好好的,明明什么事情看上去都有回头的余地,他们怎么真的走到这样无可置步的境地。

他微微凑近了江澄一些,细细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些岁月的痕迹,找到这一切变故的起源。

自上次一别几年不见,江澄的模样没有大变——甚至好像一点都没变,除了因为病重而愈显苍白的皮肤和紧闭不开的杏目,他还是那副年轻的模样。

只是——

一对细眉认真皱着,眉间一道很深的折痕。似乎是与他相识后就从未舒展开。

实打实的“平生未展眉”。

江澄身形清减了。他自小就瘦的很,后来练了武才好了些,只是怎么也再养不胖。当上宗主后被宗主服一衬倒是也看不出这是个过分瘦削的青年。今日他特意梳洗又换上了新的宗主服,尽管如此,还是眼见的消减了许多。魏无羡回忆起自己曾经背他的时候,惊叹江澄怎么如此轻。细脆的一副骨头,附着一层既轻薄又厚重的皮囊。魏无羡把江澄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顺了顺,抬头扫了一眼窗外落败的荷叶,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青丝还是当年那般长,鬓边的小辫是自己撺掇他编起来的,江厌离教的手法,一看就是费心钻研过的,魏婴记得自己评过“好看的很”,说着自己也上手跟师姐学着替他辫。江澄开始闹闹嚷嚷地不让他弄也不让他瞧,最后还是每天早些起来编发,魏婴笑他他也不理,只专注手上的动作。江澄五官本锐利得很,编上两个细细的辫子后,倒显得雅致,眉似柳叶一般细,俏在人心尖尖儿上。俏字用于形容男子却也奇怪,魏婴那会儿总暗自忖度,实在想不透就回头瞧瞧他师弟,瞧了半晌才回过头来,暗自满意地笑了笑,心道不奇怪、不奇怪的。

当然,这只是他们年少轻狂的日子里一点点暧昧不清的事情,更多的时候里,他们还是像世上任何一对竹马一般,打打闹闹没个正形。

从江澄为江枫眠把狗送走与他闹不快到后来江澄因为射纸鸢的成绩不如魏无羡而赌气,他们之间似乎一直小摩擦不断,但也丝毫没影响他们与对方毫不犹豫地许下双杰的誓言。魏无羡闭目想了想,记起那条许下誓言的长廊就在不远处,他侧身向窗外探寻,意料之外地找到了,那是莲花坞翻新后为数不多的被江澄保留下来的地方,可惜真的隔了太久了,任魏无羡想破脑袋,他也实在想不出是在哪一个角落以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的了。魏无羡感到怅惘,他试图寻找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转折让他们的人生彻底偏离了彼此的轨道。

他从腰间的陈情想起,想到了乱葬岗,想到了温宁,想到了金丹,想到了某夜满目疮痍的莲花坞,想到他们是如何悲痛欲绝地相拥而泣,想到他们互相搀扶着狼狈奔走,想到了他们躲避温狗的那个破落的小巷——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不禁长长地悲叹,江澄那么理智的人,自小就比他有远瞻性,比他更懂得顾全大局,当初为了寻回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尸首,竟在情急之下一声不吭地跑回去了,不巧正撞上温狗,这才、这才……

一切悲剧的源头竟是这样么,魏无羡直直望着仍在昏睡中的江澄。

魏无羡忽然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心道魏无羡你果真不要脸!你自作聪明地给你们之间无可转圜的关系找了个根源,竟还找在江澄头上!

怪得了江澄吗!怪得了吗!要是换到自己头上……怪江澄不得、怪他不得啊!

魏无羡感到一阵不可言状的疲惫。

门外忽然有些嘈杂的声音传来,闻声是金凌来了,直喊着我舅舅怎么样了。魏无羡下意识抚了抚面上的泪,却是无泪可拭。原是这光怪陆离的段段回忆在脑中历过一遍只需一刻,他且只顾情绪翻涌,眼眶通红。

脚步声到了门口忽的变得轻柔,魏无羡听见管事与金凌细细交代了一番后退下了,金凌才轻轻推了门进来。

魏无羡有些窘迫。在观音庙一事后他虽与江澄再未见过,却见了金凌不少次。金凌刚任家主,需得立威示众,因此经常夜猎除怪,魏无羡与蓝忘机那时反正也未回云深不知处,干脆经常跟着他一同去,顺便在情急之时护他一把。金凌与江澄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魏无羡简直太明白怎样让这样的小鬼听服自己了。眼见着这小子渐渐对他放下了心防,某夜金凌再次见到他们时,却突然冷然与魏无羡说你莫要再跟着我了,也莫要妄想我原谅你,我和我舅舅都不想再看到你了。蓝忘机立刻变了面色,魏无羡心里也不太好受,却还是拦着蓝忘机与他离开了。他实在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但看金凌那个神色,似乎毫无商量的余地,魏无羡也没有那个底气去逗哄他了。此后他虽还助着金凌,却一直不敢正面逢他,金凌倒也机灵得很,感到魏无羡还时常暗里出手,此后便越发堵着一口气要练好本事再不用别人保护,功力因此精进飞快,后来魏无羡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了,估摸着时间他与蓝忘机也该快要回蓝家了,这才最后暗下给金凌封了几道护身符后不再与他同道了。之后他与蓝忘机在外又云游一番后便回了姑苏,在云深不知处的日子实在闲适安稳得过分,魏无羡便也渐渐忘了旧友故人,与这小子不见的日子,细想也有许久了。

金凌推门进来瞧见他也是一愣,随机有些讽刺地低声道:“你倒动作快,我叫人去请你时还以为你不愿来。”魏无羡这才明白,是金凌遣人给他发的信,并非江澄自己的意思,因而更加有些落寞。

金凌见他不说话也不愿多理会他,上前来瞧了瞧江澄的面色,喃喃道:“前几日刚来过,虽也是不怎么清醒,但医师说情况还好的,怎么今日就……”说着便更向前探探,手轻轻搭在江澄无力轻张的手上。魏无羡原来在江澄身侧,此时金凌凑上前,他也没有避开,两人就在江澄床前这样拥挤着,倒也没谁愿意稍让一些,室内是一派诡异的和谐。

江澄不知是因身体疼痛还是梦见了些什么令人慌乱的事,微微蹙起了眉,极不舒服的样子。魏无羡感到无措,叫了两声江澄的名字——江澄?江澄!

江澄并无半点应答,面色愈发痛苦。

金凌皱眉,轻轻拉了拉江澄的手,道:“舅舅?”

这声呼唤远比魏无羡那声轻许多,江澄却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他整个人病的太重,面颊微微凹陷,杏目失了锐气,却显得水亮。

这一睁眼让魏金二人都一惊,一时都呆在床畔,不知所措。

江澄似是视力不太好了,神智也有些迟钝,他缓缓看向床边的两人,定定看了会儿,想开口说话,声音却嘶哑得厉害:“阿凌来了?方才是在唤我?”

金凌眼眶红了,竭力忍着泪道:“是,阿凌来了,舅舅哪里不舒服吗?”

魏无羡觉得他不该在这里,他成了一个很可笑的存在。

江澄摇了摇头,忍着阵阵目眩答了句无碍,却实在失了自己撑着起来的力气,只得开口道:“扶我起来。”

金凌正握着江澄的手,魏无羡离江澄肩部更近些,闻声便把江澄的上半身扶起,奈何江澄失力支持不住,他调转了个方向让江澄枕在自己胸膛上,靠在自己身上坐了起来。

金凌看他这样似是有些愤愤,见江澄没有拒绝,终是也无话可说,只是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去听江澄要与他嘱托什么——他一向很有这样的直觉。

江澄半分未理自己倚靠着的魏无羡,眼睛打量着金凌,忽而温颜道:“好久未这样细细瞧瞧你,不错,的确长大了。”

金凌紧紧捏着江澄的手,冲江澄露出个难看的笑。

江澄眨了眨眼睛,略略加重了眉心的折痕,便开始细细与金凌嘱咐起来。

倒也无非是些金家琐事的处理方法、宗主之位的心得云云,金凌早已有了不少经验,此时听江澄絮絮叨叨地说却也不打断,一字不落地听着,每听一句都重重的点头。

江澄心觉说完,见金凌还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哪还有半点前几年那不服管教的样子,只觉心中暖意万千。

“这几年你将金家事务打理得很好,舅舅眼里都看着,好孩子。”江澄将冰凉的手从金凌手中抽出,又覆上去,“阿凌,你记着,舅舅走后,去舅舅书房里的桌案右侧找一封印有莲花暗纹的信笺,我将继任江氏家主的人选列在其中,都是这么些年伴我壮大江氏的可靠之人,你助我加以考验,挑出其中一位继任,可好?”

金凌一听这话实在难过,忙道:“舅舅胡说什么!阿凌半分听不懂!”

江澄拍了拍他的手,自顾说道:“好好甄选,莲花坞此后反过来要阿凌帮持了,舅舅信任你。”

魏无羡刚才欲要说话一直插不上嘴,此刻听江澄这样说心底凉的直似浸在那寒冬的水里,也附和着金凌道:“江澄你不要乱说,我一定治好你的。”

“呵,”江澄忽的裂开了个很盛的笑容,蝶翼般的睫毛颤啊颤,又脆弱又动人。他低声道:“魏无羡,魏婴。”

魏无羡僵住了身体,慌乱地应道:“江澄,我在。”

听他这一声应答江澄稍感到些许莫名的安心。

“阿凌,都小半辈子了,该放下的便放下吧,你今日也遂了我的愿,唤他一声大舅吧。待我走了,你在这世上也不算伶仃。”

金凌缓缓看向魏无羡,眼中神色看不分明。

他悠悠开口:“大舅。”

魏无羡连连答应,心道这明明是梦寐以求的事,却不知为何教人这样悲哀。

江澄闻声笑得更灿,他稍稍偏头想要看看魏无羡,却看到了莫玄羽失魂落魄的脸,既不比魏婴俊美,也不及魏婴丰朗,可那单薄的身躯里却真真切切住着他这故人的游魂。

“魏婴——你小子,早知道你小子命大,果真还是我先走。”

魏无羡闻言全身发烫,想起那些轻薄日子里的荒唐话。

他打小比江澄淘气,受重伤的时候也多,躺在床上又总是呻呻/吟吟着不肯好好养伤,江澄一见他疼成这样子还玩闹便生气,嘴里嫌弃他嫌弃个没完,魏无羡撅着嘴跟江厌离说师姐你看江澄我伤成这样他还口不饶人。可后来江厌离告诉魏无羡,他的药都是江澄亲自给他煎的,身上的伤药也是江澄趁他昏睡时给他换的。魏无羡因着这事笑得没边,后来便假装睡下,想看看江澄到底是怎样对待自己。这一试,他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清醒时从未有的细致照顾,难为江澄这一个出身金贵的小公子干这些活,动作轻柔得魏无羡就要真的睡过去,却在入梦前听得了江澄一句低语。

“魏婴,你一向命大,可千万要死在我后边。”

江澄不知这句心里话魏无羡听过,于是便也不知道此时二人陷在同一段过往中。

在魏无羡还沉在思绪里时,他怀里的江澄突然有些委屈般的出声:“师哥。”

魏无羡觉得浑身是汗,仿佛房里的每一个暖炉都离他寸许,火苗肆自侵略着他,将他燃成金黄色,再化灰。

江澄再也没力气偏过头去,他眼前的画面慢慢模糊,也不知是眼眶蓄了泪还是要到时候了,他努力喘着气。

“师哥。”

“你千万要、千万要好好看顾阿凌。”

“金丹、金丹的事——”

金凌忽然怔住,魏无羡瞪大了双眼,不禁屏息。

“——是我对你不起。”

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清又亮,像是少年时每一次对魏无羡说话时那样。

金凌的眼泪重重砸下的瞬间还在担心江澄训斥自己,可接着,他却眼见着江澄的眼睛一点点合上,攥住自己的那双手也渐渐失了力道。

而他身后的魏无羡,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江澄,在这个最凛冽的寒冷日子里,汗湿了层层衣襟。

金凌大叫一声扑在江澄身上大哭,魏无羡身上压了两个人的重量,身形却丝毫未动。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局面。他与江澄一同长大,同桌而食,同寝而居,江澄这样的人,每一瞬间都是鲜活的,他身上的每一寸筋脉、每一条骨头都在激荡着展示生命力,哪怕是那个经年之后以冷厉面目示人的江宗主,冰凉的肌肤下也流淌着炽热的暗流。

可现在呢,他曾如星也如电的眼睛紧闭,他曾殷红的薄唇干裂而无一丝血色,他曾操纵紫电把握三毒的手毫无生机地垂着,就连那脖子上、胸膛处、手腕间应有的微弱起伏也没有了。

江澄死了。

魏无羡几乎是要疯了,金凌在他面前放纵哭喊着,他却觉得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只剩下江澄临走时的那几句话回荡在耳畔。

金凌哭了一阵,忽而抬头恶狠狠地去看魏无羡,见他还保持着那个半抱着江澄的姿势失神,由心底翻腾出一股怒火。

他咬紧后牙,一掌击在魏无羡的肩头,吼道:“魏无羡,你放开我舅舅!”

莫玄羽这具身子灵力甚微,魏无羡又没有丝毫防备,原该被直直打出几步,魏无羡却因此刻担着江澄的身子而不敢轻易移动,生生在原处应了此掌。

他呆滞地看向金凌,也不恼他,只低低道:“阿凌莫要太过悲恸,我与你一同好好安葬了你舅舅,往后大舅伴着你……”

金凌闻言霍地起身,不过弱冠的少年眼睛里是一片与年龄不符的冷沉神色,叫魏无羡不禁住了口。

魏无羡看向那双与江澄神似的眼睛,只觉得金凌眼中的血色红得能及上眉间那点丹砂。而后他听到金凌口中说出了一串让他欲要发疯的话。

“大舅?魏无羡,你怎么敢!你怎么配!你知道我为何不愿认你吗?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突然不见你了吗?非是因父母之性命!非是我生来孤苦皆拜你所赐!是因为我舅舅!当年莲花坞覆灭你们一同逃离,我舅舅却又被温狗抓回去化了丹,你只当他是一时冲动酿了灾。魏无羡我问你,你当我舅舅傻的吗!”

什么……

魏无羡瞪大眼睛望着金凌,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于脑中。

不、不可能!

“魏无羡,”金凌的声音低了下来,眼中的泪重重砸在地上:“你当真想知道当年我舅舅失丹的真相吗?”

魏无羡的脸白的像纸,满面是汗却手足冰凉。

金凌也不管他听不听的进去,只深吸一口气平了平情绪,将当年的真相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话至最后再度泣不成声。

“你可知,我舅舅至今不知我知道这件事,若非有次他醉了酒半昏半醒间说出,恐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他原、原竟是要把此事带进棺材……”

魏无羡支持不住这些话的攻击力道,不可思议地看向怀中的江澄,欲要讨一个说法。他想要问问他,若是真相如此,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又缘何说对我不住!

江澄的头歪向一侧,魏无羡低头瞧他时,只看见他鬓边的一条打理得细致的小辫子,像是象征着一段再好不过的岁月,再往下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终于哭了。

起初只是无声落泪,渐渐开始放声大哭,间杂着些不辨内容的泪言。

“阿澄、阿澄,师弟,你听好了,是师哥的错,师哥错了,哥疼你,哥后悔了,哥、哥对不起你。”

魏无羡双手拥紧了江澄,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浮华的过往,抓住一些流淌过的虚幻真相。

他想要抓住再也回不来的江晚吟。

金凌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久久注视着。分明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他却开始冷笑。

太荒唐了。

像是在配合这一场偌大的荒诞,凛冬寒岁,窗外枯败的万里清荷忽而齐齐绽放。满塘红莲鲜艳刺目,像是诉说谁谁谁的一生血泪,像他嫣红嘴唇,像谁的那一颗早已干涸了鲜血的心。

他江澄这一生,终于枯于一池盛莲。

当年的那些风流、潇洒,当年那两个俊俏的江家小公子,当年云梦广为流传的双杰佳话,若非他魏婴忆起提起,便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十余年汪洋,十余年淋漓。

原以为生生不息的日子,居然也就这样梦也似的过去了。

————————————————————————————

魏无羡在莲花坞的码头旁站了一夜,清晨时携着满身落雪晃晃悠悠去市集上买了三坛好酒。

莲花坞里已然轰轰烈烈地准备上了江澄的后事,藕色帘布都撤了,换上了铺天盖地的白。

魏无羡咬开一坛酒的酒封,展眼看向远处的一片窈窕芙蓉,开得那么灿,把旁边那棵老树衬得更年迈衰枯了。

当年树下的两个人啊——

魏无羡依稀看见树下一个生动的影子朝自己走来,身后半边丧事枯白,半边塘荷艳红。

“江澄!师哥在这!”

他眯起眼微笑,大力朝遥遥而来的江师弟挥起手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Fin.


*结尾句选自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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